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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人生》,不吐不快

赵皓阳 大浪淘沙
2024-09-05

《逆行人生》全片,都在直面一种现实主义的恐怖,这是电影最有价值的部分。

影片从头到尾都有一个没有正面展示过、但是贯穿整个核心剧情的角色,无时无刻都在主角耳边默默低喃:您有新的订单了……您的订单即将超时……您的订单已被用户取消……令人不寒而栗

这声音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尤其是在主角团刚刚完成一项任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正在放松身体与精神中,忽然这个声音就某个“不可知的深渊”中响起,让你发现刚刚的一切都是虚构的假象——这就是为什么一部现实题材的影片能给我们一种恐怖感,因为越真实,就越可怕。

这个声音叫做“系统”。

电影中最恐怖的情节莫过于那个“笑脸计划”,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都必须要第一时间对着那个“不可知的声音”的摆出笑脸,嘴角的弧度还得达到要求,否则就会被降下“神罚”——封号三天。主角高志垒正在低血糖中,还要对着摔碎的手机屏幕从哭脸中挤出笑脸,这一幕我愿称之为国产现实主义恐怖的巅峰。

克苏鲁神话三大特点:不可直视、不可描述、不可接触——这不就是困住外卖员的 “系统”么。网络一大热点话题就是讨论“中式克苏鲁”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终于明确了,就是这个“系统”了。

前年大火的韩剧《鱿鱼游戏》其实就是某种变形版的“克苏鲁概念”,一个至高的、看不见的声音,再为你制定规则,做这个、做那个……是不是跟电影里催促外卖员的“天籁之声”如出一辙?但是呢,跟我们的外卖系统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了,因为我们是合法合规的,我们是法律认证的“克苏鲁”,这就让克苏鲁的恐怖更加不可名状了。

我在看《逆行人生》之前的心理预期是,只要不拍成一个春晚小品式的“一起包饺子”,能够引起社会的热议、只要大家能讨论起来,这部电影就达到了它的目的。尤其是,必须要反映出“系统”是怎样吃人的,要体现出美团、饿了么等平台是如何在背后吸血的。

这一问题早就引发了社会的普遍关注,当年人物杂志写了一篇《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后来北大的博士后陈龙的论文《“数字控制”下的劳动秩序——外卖骑手的劳动控制研究》,这两篇都反映了一个共同的现象:系统是怎样通过“优化”,让外卖骑手的送餐时间越来越短的。

简而言之,同样的距离,挣的钱越来越少,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这就是系统操作下的“内卷”;同样外卖员更拼命了,给道路上所有人的交通风险变大了,大家的境遇都糟糕了,“内卷”下的互相伤害完成了。而唯独通过“生产力内耗”赚到钱的,是背后的大资本。

这里直接引用陈龙博士在论文里的原话,大家可以感受一下专业人士的专业语言是怎样描述这问题的:

“一方面,经过平台公司对控制权的重新分配,平台系统与消费者取代了平台公司对骑手进行管理。平台公司看似放弃了对骑手的直接控制,实则淡化了雇主责任;劳资冲突也被相应地转嫁到平台系统与消费者之间。


另一方面,‘数字控制’从实体的机器、计算机设备升级为虚拟的软件和数据,平台系统通过潜移默化地收集、分析骑手数据并将数据结果反作用于骑手而使劳动秩序成为可能。”


“数字控制不仅削弱着骑手的反抗意愿,蚕食着他们发挥自主性的空间,还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参与到对自身的管理过程中。数字控制还表明,资本控制手段不仅正从专制转向霸权,而且正从实体转向虚拟。”

“尽管平台系统用于管理骑手的数据是客观的,但其背后存在利益导向。技术不管再怎么飞跃,本质上依然服务于资本。而对技术神话的盲目推崇时常让我们放松对幕后操作的警惕。因此,我们应该看到,平台系统并非客观中立的‘管理者’,‘数字控制’的背后存在着资本操纵的身影。



如果说社交媒体、购物网站的内容会根据受众的偏好和习惯进行因人而异地推送已成为公开的秘密,那么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互联网平台公司正将他们收集来的数据运用到使其利益最大化的管理中。”

如果大家觉得上面这段话过于学术,可以结合电影里的情节来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外卖员普遍对跑得最快“王”大黑表达不满,因为“系统”会以跑得最快的这个外卖员为基准,去矫正其他外卖员的送餐时间,所以只能越来越“卷”。

有一句一带而过的话很重要,不知道大家注意了没,老抠对大黑抱怨:以前跑12个小时挣到的钱,现在必须要跑14个小时了。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这就是不断加码的系统,这就是合法合规符合市场环境的“吃人”。

还有一个很细节的内容,虽然电影里没有明说,但是每时每刻都在展现,那就是:如果外卖员严格遵守交通规则,那么他们的送餐时间一定会是超时的,因为“系统”这个克苏鲁邪神永远把时间压在了违规线之下——不闯红灯、逆行、上人行道、抄近路,就不可能按照邪神所规定的时间送达。

电影里最后的彩蛋,是美团(吃货)老总看高志垒的项目,然后吃了一口包子,我强烈感觉他这吃的应该是人血馒头。

《逆行人生》这部片子的意义就是引起讨论和关注。不要说讨论和关注度没有用,虽然个体是微不足道的,但也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这个价值就是联合起来,对于社会共同问题积极发声,由聚合形成舆论,由舆论形成能量,而这一种能量是可以改变现实社会的。

就比如说,油罐车事件早就在一波又一波热点中淹没了,毫无下文。举一个正面的例子,当年城管暴力执法,房地产暴力拆迁问题非常严重,但是随着民怨沸腾、舆论持续关注,城管问题和暴力拆迁问题基本解决,甚至还出现了矫枉过正——比如城管对于一些“刁民”过于宽容,用纳税人的钱无底线满足贪婪的拆迁户等等,都是陷入了按闹分配的困局。

我想说的是有关注是产生改变的必要但不充分条件,也就是说关注不一定改变,但是没有关注、没有讨论那是一定没有改变。除非你真相信这种童话:既得利益者在某一天忽然良心发现,在没有外力干预的前提下,自发自觉自愿地吐出自己嘴里的肉。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一切现实主义作品都给予了高一档的评价,比如去年暑期档,我就为大家反复多次推荐王宝强的作品《八角笼中》:《王宝强的《八角笼中》,揭示了哪些残酷的社会真相?》。任何现实主义作品在当今影视圈的大环境下都是难能可贵的,因为关注就是改变的第一步。

所以我反对所谓“小布尔乔亚无病呻吟”的说法,这里也明显不合适。如果是小布尔乔亚,那主角也不会甘愿从事体力劳动、让儿女从国际学校退学、卖掉新房。我反而觉得,这更是抽向小布尔乔亚的一个耳光:告诉他们哪来什么优越感,你们的本质都是无产阶级,你们光鲜亮丽的生活与毁灭之间隔着的就是一场大病。

什么是“小布尔乔亚无病呻吟”?就是几千年社交网络上那一次恶臭的讨论:“外卖员不配得到谢谢”,这就是一群傻逼脑力工作者莫名其妙的对体力劳动者的优越感。

什么时候待人接物最基本的礼貌在某些人眼里都成了一种恩赐与特权了?什么叫“服务业人员没有资格说要我说谢谢”?科普一下定义,第一产业农业,第二产业工业,第三产业服务业——那么农民土、工人脏、服务人员没资格,敢问您是哪个高贵的人种?难不成您是不从事任何生产的贵族,流淌着斯特拉斯堡高贵的血液,我们这些下等人在这个白色的季节里能服侍您是无上的荣光,怎么敢要一句谢谢呢?都是爹生娘养诚实劳动合法经营出来讨生活的人,谁瞧不起谁啊?

但是这个现象非常普遍,不管在现实中还是网络上,散发着这种有着小布尔乔亚恶臭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突出的一个特点:不把体力劳动者当人看。

这群人明明自己穷得一逼,没有一毛钱资产,月光族信用卡花呗网贷轮番用,从事最基本的重复性脑力劳动,日常加班没加班费下班回家一个微信马上切换到工作状态,最喜欢朋友圈美颜网红店打卡以及分享各种网络成功学课程,靠父母接济在一线城市勉强生活然后就觉得自己是上等人了,就觉得自己特别小资特别文艺了,就瞧不起那些送外卖送快递保安保洁农民工等体力劳动者们了。

电影里高志垒好歹还贷款买了房,孩子能上国际学校,所以他开始也优越感爆棚,他开始也瞧不起外卖员。结果呢,一场大病一次裁员,就把他打回了无产阶级的原型。

讲真我挺喜欢电影里这设定的,就是要抽这些没点逼数的所谓“中产阶级”的脸。中产阶级就是一个伪概念,不掌握生产资料的统统都算无产阶级,靠贷款买房的怎么有脸说自己“中产”了?我最喜欢的一个设定就是:高志垒本身就是算法工程师,结果他送外卖时就成了自己设计算法“系统”的奴隶,这一个回旋镖精准地扎住了自己。

我是可以预料到电影会让一群傻逼中产破大防,因为它戳破了中产积极虚伪的面纱,告诉他们你们营造出繁荣假象的“景观生活”屁都不是,你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屁都不是。电影中也很直接,贷款买的新房卖掉,孩子的国际小学退掉(没明说,剧情有暗示,不能跟谁谁做同学了)。这些情节好啊,就是要刺痛那些傻逼中产的玻璃心。

当然,电影里高志垒和肖妮夫妇还是可爱、可敬的,他们没有瞧不起体力劳动者,他们在生活困境时也果断选择了体力劳动:高志垒去送外卖,肖妮看剧情暗示应该是做教培被裁员了,然后去做美甲。相当于都纷纷“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

但是,我必须还要说——“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还不够,我们还得深思,为什么体力劳动者会被同为无产阶级的脑力劳动者歧视?为什么因为“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会被认为是一种阶级滑落、会被人所不齿?答案是:“三大平等”远远没有实现。

共产主义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消灭“三大差别”: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对于“三大差别”的相关解释为:在私有制社会中表现为对立关系,如城市中工业资本家对体力雇佣劳动者和农民的剥削,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对立消失,但它们的差别仍然存在:如农业落后于工业,乡村落后于城市,体力劳动者在文化技术水平、劳动和生活条件等方面落后于脑力劳动者。随着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三大差别将逐步消失。

无论是脑力劳动者,还是体力劳动者,都是无产阶级。都是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工作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但是,在消费主义的影响下,众多脑力劳动者成为了“精神上的资产阶级”,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小布尔乔亚的恶臭,对体力劳动者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轻视与优越感。

所以虽然“孔乙己文学”认为拧螺丝低人一等不是“高学历”应该做的,这种观点多多少少令人不适,但也确实是客观存在的——我在《打工人宁愿送外卖,也绝不“进厂”——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这篇文章中专门分析过这个问题。所以这是生产力发展的问题,毕竟我们现在离共产主义还很远。

我们在城市长大的当代年轻人们,也要有一个“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觉悟。不是因为我学历高,而是我不去拧螺丝了;不用进厂,我们至少要首先审视一下自己幸运。而更重要的是,要把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的命运绑定起来。逐渐去推动城乡平等、工农平等、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平等。

所以说,电影最大的意义就是用公共话题的影响力去探讨我们密切相关的话题,裁员、就业、房价、内卷——通过一个所谓“阶级滑落”(小布尔乔亚眼中的)的精英程序员送外卖的故事,把我们关心的问题掰开揉碎给所有人看,这种对现实问题的关注是难能可贵的。

最后再多句嘴,我还我反对“一群百万富翁拍戏,穷人买票去看”的说法。因为娱乐圈现实就是这样,他们确实很挣钱,但如果因为挣钱就不能演穷人、不能拍摄现实主义题材,那娱乐圈真就只剩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了,更没有一点关注社会现实问题的作品了。

不过还可以进步深入思考这个问题,这也是电影中对“系统”的审视对我的启发——其实电影里很有很多的“系统”,包括买房、贷款、医疗、教育,都在操控着生活方方面面。而跳出电影又何尝不是呢,就比如这个“买票去看”的问题。像前两年一系列抗美援朝题材作品上映,有人说这是发“爱国财”,我们买票去看不是看他导演和演员,而是向伟大的抗美援朝致敬,凭什么几十亿票房钱让他们挣了?

这就涉及到了当前电影行业背后的“系统”或“结构”。比如前苏联还有我们当年的影视作品,都是国家主导、国家投资,免费拿给全民去看的,因为经济体制就是公有制,这其中出过太多宏大制作的精品,比如苏联的《战争与和平》我们的《大决战》三部曲,直接动用了一个师的军队参与拍摄,这在现在是无法想象的。

然而再继续讨论下去,这就涉及到更宏大的一个问题:公有制和私有制的问题。所以现在整体的“系统”就是这样,影视娱乐圈就是私有制、就是市场经济,拍电影也需要成本,也得挣这个钱,不然连这作品也看不到。不过这种讨论倒是可以展望一下未来:国家能不能重新主导相关作品的拍摄,尤其是能够主导爱国主旋律、推动社会进步题材的作品?

简而言之,《逆行人生》抛出的话题,并不仅仅是一个外卖员的困境,其实跟我们每个人都密切相关,我们或多或少都是“困在系统里的人”。希望大家对电影和相关话题能够多关注、多讨论,只有关注的人够多,才有可能迎来一些改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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