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专著推荐 | 文学史上永远无法侦破的悬案:艾米莉·狄金森遁世的真相| 《三种爱:勃朗宁夫人、狄金森与乔治·桑》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新民说iHuman Author 张翎


点击上方蓝字关注我们


尽管当地的报纸刊载了一篇精彩的讣告, 艾米莉·狄金森的死依然像一阵轻风, 在艾默斯特的水面上擦出三两道浅浅的波纹,就被人遗忘了。镇上的人大多没见过她的脸,即使见过,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还是个年轻女子。街坊邻居谈论起她来,很少使用她的名字,而是称她为“狄金森先生的长女”,或者“奥斯丁的长妹”。当然, 这些称呼还会时常伴随着一些心照不宣的面部表情和几个诸如 “ 古怪 ”“ 神秘 ”“ 难以捉摸 ” 这样的形容词 。



和十二年前父亲的那场葬礼相比,艾米莉的葬礼安静得如同是安息日的早餐。她父亲爱德华·狄金森出殡那天,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歇业, 向死者致以最后的敬意——那情形几乎是一场迷你国葬。在艾米莉去世九年后,她哥哥威廉·奥斯丁·狄金森的葬礼和父亲的一样,也是艾默斯特的一桩重大公众事件。他的遗孀在他墓前立了一块巨大的镶着铜牌的石头,上面铭刻的是全镇人的心声,只是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妻子的口吻—— 在后边的章节里我们会知道其间的原因。如今这块巨石依旧矗立在奥斯丁自己创建的野林墓园中,只是铭牌已经被一个多世纪的风霜销蚀成绿色。



艾米莉家的三代男人都当得起这样的葬礼—— 假如她的爷爷塞缪尔·富勒·狄金森不是因命运捉弄而死于俄亥俄州的话。塞缪尔是一位出色的律师, 从他开始,律师就成了狄金森家族的标志性职业。他是镇上的书记官, 担任过十二年的国会众议员和一年的参议员。可是真正让艾默斯特人记住他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座几乎是他单枪匹马创建的艾默斯特学院。这座创始于 1821 年的私立学校,是艾默斯特的第一所高等学府,也是 2015 年全美文科学院排名第二的优秀学校。塞缪尔创建这所学院的最初蓝图里,就已经包括了女子的平等受教育权。他曾说过这样的话:“一位好农夫也应该让自己的女儿们接受良好教育......包括对我们自己的语言,对地理,对历史,对数学和自然哲学要有透彻的了解。女性的心智是如此的敏感,如此的可教,真不应该被忽略。”



中国有句俗话:“三代出贵族。”这里更多的是指精神气质的沉淀过程而非简单的财富积累。或许诗人亦然。当艾米莉的生命尚在遥遥地等候着被创造的那个契机时,她的祖父似乎已在冥冥之中为她编制了一个文化摇篮。



塞缪尔为艾默斯特学院投进了超出他力所能及的财力和精力, 把自己和家人逼入了一个捉襟见肘的窘迫境地。1833 年他不得不宣布破产,带着全家到俄亥俄州谋生。再次回到艾默斯特, 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 他和妻子的尸骨,被迁葬到了狄金森家族的墓园。



塞缪尔和艾米莉生命的交集, 只有短短几年。祖父的形象, 在她心中是模糊不清缺乏细节的。可是祖父却给她留下了一样东西,使得他成为她生命中无所不在的现实:祖父在 1813 年建造的名为狄金森家园的楼房—— 极有可能是艾默斯特的第一幢砖楼,是艾米莉度过一生中大部分光阴的地方,也是她的诗歌孕育出生的暖房。



塞缪尔举家迁往俄亥俄州时,只有长子爱德华选择留在艾默斯特。关于爱德华当时为何决定留下,后世已经无从考证。艾默斯特人回望自己的历史时,忍不住感叹爱德华的这个决定,是上帝赐给他们何等丰硕的一个祝福。



爱德华从耶鲁毕业,在接受相关的法务训练后,便和父亲一样成了一位杰出的开业律师。他从父亲手里接过的,不仅是律师这个职业和对公众事务的热心,同时还有一个财务烂摊,包括那个奄奄一息的艾默斯特学院和已经出售的狄金森家园。虽然是一脉相承的父子,他和父亲却有着一个极为关键的不同: 他没有父亲身上那种接近于赌徒的冲动和狂热, 他稳健务实的个性使得他在十几年的时间里, 成功地让艾默斯特学院起死回生并从此站稳了脚跟; 他买回了那座艾米莉曾经度过童年的狄金森家园,让他的家人得以在此终老; 他使狄金森家族名下的土地,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扩张。



这只是他的私人生活。与他一生所从事的公众事业相比,他的私人生活不过是一片单薄的影子。他担任过多个重要公职,比如艾默斯特学院的司库, 比如马萨诸塞州议会议员,再比如美国国会议员...... 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如果他只能在自己繁星一样璀璨的业绩中挑选一件来炫耀的话,那一定会是他在 1850 年代引进艾默斯特的那条铁路线。一直依赖马车维系与外边世界往来的艾默斯特镇, 从此成为蜘蛛网一样密集而四通八达的美国铁路系统的一个停靠站。



后世流传的多个版本的传记里,最常用来描述爱德华性格的词是“严厉”。在留存于世的少数几张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眼窝深陷,目光冷峻,嘴角抿得很紧,鼻翼之下有两条很深的法令纹—— 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年轻过。他是个虔诚的清教徒,谨守每一个安息日, 在空闲时诵读圣经。尽管他给子女们提供了良好的受教育机会, 却不喜欢他们(尤其是两个女儿)读小说。小说会扰乱她们的思想—— 他这样认为。他不喜欢看见家人饮酒,欢闹,玩扑克牌或骰子游戏。艾米莉称他为世界上最纯真也最可怕的人。



爱德华对孩子的不苟言笑,在后世流传的两件轶事上可以略见一斑。据狄金森展览馆的一位讲解员介绍, 年轻时的艾米莉喜好音乐,弹得一手好钢琴。有一天, 她在邻人家的钢琴上边弹边唱一首圣诗, 一时兴至, 便将歌词随意改成了俏皮的小曲。她父亲听见了甚为不悦, 当着众人的面将已经成年的女儿斥责回家。艾米莉在给朋友的信中曾经提及, 她一直到十五岁才知道怎么看时钟,因为父亲教她的时候她没听懂,她却不敢承认,也不敢去问别人,怕父亲知道了要责怪。



艾米莉一生与父亲的关系,都像一条扯得很紧的橡皮筋。对这个在家里说一不二的男人,在孩童时期她显示的是一种简单的顺从。等她渐渐长大,便开始反抗父亲的极权。艾米莉的反抗从来不是直截了当剑拔弩张的, 她很早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绕着父亲的旨意行事。她那句很著名的诗,可能就是她心境的真实写照:“真话要全说,却要说得婉转。” 到了中年, 她的生命之河已经遭遇多次的起伏和分流,有了认命之后的祥和宁静, 她才终于找到了一种与父亲相安无事的相处方式。


狄金森家族男人的公众角色,并没有随着爱德华的离世而宣告终结,作为长房长孙的奥斯丁,从父亲手里接过已经传承两代人的家族传统: 当律师和从政。与祖父和父亲不同的是,奥斯丁似乎对艾默斯特之外的世界并没有多大的野心 他的关注点几乎都放在了镇务上。这位哈佛法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在父亲病重之际,接任了艾默斯特学院的司库—— 这个职位在狄金森祖孙三代男人手里传承了大半个世纪。

他同时还担任艾默斯特村镇改建协会的主席和镇协调官—— 这是镇上最德高望重的职位。他创建了位于主街上的第一公理教会。不知在选址上是否存着一两分私心,那座带着尖顶的敦实砖石建筑,就坐落在他家对面,一家老小去做礼拜时只需要跨过一条街。他还创建了艾默斯特第一个私人墓地“野林墓园”——那里埋葬着他的一家,还有那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以及她的家人。不知这两家人在身后的那个世界里是否相安无事?艾默斯特镇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留下了奥斯丁的指纹。那个不是他妻子却比妻子还了解他的女人,曾经在写给他的信里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猜想在这个镇上,若你不在近旁(指点),则没有人可以出生,婚嫁或者入葬; 也没有人可以决定投资,购买阴阳宅地,出售报纸,建造房屋,或选择职业。



这虽是情人之间的小戏谑, 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奥斯丁之于艾默斯特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但假若你把奥斯丁想象成和他父亲一样虔诚、严肃、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教徒的话, 那就大错特错了。只比艾米莉大一岁半的奥斯丁,身上流淌的是与诗人妹妹气质相近的血液,他对艺术、文学、哲学有着广泛的兴趣。他们年轻时,兄妹俩保持着非常密切的通信,几乎无话不谈, 很遗憾这种相知在他们成年后,尤其是在奥斯丁结婚有了孩子以后, 被日常生活的诸多琐事渐渐淡化了。在奥斯丁身后存留下来的大量情书和日记中—— 是写给妻子之外的那个女人的—— 我们不仅发现了他内心炽烈的浪漫激情对坚实的道德堤坝的凶猛撞击,也看见了他广猎群书的印记。



把狄金森家族的三代男人比作艾默斯特镇的基石和栋梁, 应该毫不过分。而狄金森家族的女人们,则只是这些男人的耀眼光柱下的黯淡阴影。艾默斯特人绝对没有想到,“爱德华的长女”“奥斯丁的长妹”有朝一日竟然会彻底颠覆这个权力架构,把狄金森男人们变成“艾米莉父亲” 和 “艾米莉的哥哥 ”。



艾米莉小时候性格开朗活泼, 酷爱音乐和阅读, 喜欢结交朋友,对镇上的一切热闹有着明显兴趣。两岁时她曾在孟松镇的姑妈那里待过一小阵子, 姑妈夸她是“一个非常健康和知足”的好孩子,“很少生事”。在艾默斯特学校读书期间,校长对她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出众的学生, 举止堪称楷模,谨守学校的各项制度”。在学校里,她结识了几位意趣相投的女同学,和她们建立了贯穿一生的友情。其中有一个女子的名字需要特别提起: 苏珊·享廷顿·吉尔伯特,她后来成了艾米莉的嫂子。她们之间的通信维持了四十年,在后三十年里,她们是隔壁邻居。她在艾米莉生命中的角色,将会是另一个章节里的内容。



求学期间, 艾米莉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我很快就会长得漂亮了,真的!我期待着十七岁时成为艾默斯特镇的大美人。我一点也不怀疑到那时我身后一定会跟着一大群追求者。



一个妙龄女子的自信和蠢蠢欲动的春心,在这里显露无遗。



就在写这封信期间,艾米莉与母亲同去照相馆, 拍下了一张照片—— 这是她唯一一张流传于世并被证实为她本人的照片。在这张照片里,她直发中分,身穿黑色长袖衣裙,领口和袖口都扣得很紧,脖子上缠着一条系成结子的布带—— 这是那个时代清教徒女子的典型装束。她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目光尖锐,鼻子很长,嘴角敦厚,几乎找不到笑意。那个拘谨严肃缺乏灵气的女子,和艾米莉自述的漂亮相去甚远, 甚至与顺眼都存在着一定的距离。我原先想在这里使用“自恋”这个词,后来我就憎恶了自己的苛刻: 十六岁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美丽吗?十六岁不需要任何形容词。


后来在狄金森故居, 一位讲解员向我解说了那张照片的背景。当时使用的是早期的银版照相技术,其弊端是被照者需长时间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 从而导致表情凝重僵硬,至此我才终于理解为什么那个时期的历史照片上很少看见人的笑容。

二十五岁时,艾米莉和妈妈及妹妹一起,去华盛顿探望时任国会议员的父亲。她们在那里逗留了三个星期,游览了华府的许多名胜古迹,包括美国专利署和弗农山的华盛顿故居。回程时她们又在费城小作逗留, 就是在那里,艾米莉结识了长老会的牧师查尔斯·沃兹沃思。他们之间从此建立的交往,是后世对艾米莉感情生活丰富联想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艾米莉对所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满热切的好奇。和很多从未跨出过家门的同时代女子相比,艾米莉算是小小地见过了世面。



艾米莉年轻时的性情,即使是最挑剔的眼睛,也很难找到指向后来隐居习性的蛛丝马迹。可是在二十八岁前后, 她开始渐渐缩回她的龟壳—— 那个她终老于斯的狄金森家园。三十四岁和三十五岁之间,她先后两次去波士顿治疗眼疾,那是她给外面世界留下的最后身影,自此她就再也没有迈出过家门一步。

关于她为何会成为“女王隐士”的原因,后世的专家学者有许多个版本的猜测。“女王隐士”是她家族的老友塞缪尔·鲍尔斯为她量身定制的称呼,这个称呼恰如其分地将高贵和怪诞融于一身。有人认为她的隐居是一场不可张扬的恋爱所带来的重创,沃兹沃思是主要嫌疑人之一。

支持这个观点的人指出了艾米莉给朋友的信中隐晦提及的“一件可怕的事”——这是一个始终没能查出谜底的谜。也有人认为艾米莉患有癫痫。在那个年代,癫痫是与魔鬼联系在一起的病,患者和家人都讳莫如深。支持这个观点的人拿出来的证据,是艾米莉书信里提到的语焉不详的发病事件, 以及她的家族病史和药房里发现的处方记录。哪一种说法都似乎有些道理, 哪一种说法也都显得证据不足。总之,知道真相的少数几个人都已经跟随艾米莉去了另外那个世界,此事已经成为文学史上永远无法侦破的悬案。



艾米莉虽然从此足不出户,关于她的怪诞举止,镇上的人却依旧时有耳闻。裁缝铺里传出来的故事是:“那个女人”要缝一件白布衣裙,却不肯来量尺寸,连裁缝上门去也不行,最后只好找了她妹妹来——两人的身材大致相似。



教会牧师的孩子们嘴里,又有另外的故事:“那个女人”从窗户里看到几个孩子经过,想给他们送几片新烤的面包—— 女人的烘烤技术是一流的—— 却又不肯下来见他们,结果就从窗口吊下了一个篮子。医生说的恐怕是荒诞故事中的极品:“那个女人”叫他来瞧病, 却又不让他趋近,只肯从他坐的那个房间门口经过,让他遥遥地看上一眼。“这样的看病法, 除了腮腺炎之外,我还能诊断出什么来?” 医生叹息道。



假如医生知道“那个女人”的父亲去世,在家里举行葬礼,她也只肯将自己的房门半开着,却不愿现身下楼,他大概就不会发出上面的惊咋声了。



狄金森家园是镇上社交活动的中心, 家里经常有各样的聚会,没有宾客会期待狄金森家的长女出来迎接他们。其实她也并不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有时她会坐在楼梯拐角处的那片阴影里,聆听楼下会客厅纷杂的谈话声。假若正好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冷不丁也会丢下几句话来。她的话在楼道里遥遥地传过去,被距离撕出嘤嘤嗡嗡的诡异回声。天长日久,人们渐渐习惯了楼梯口的那个神秘存在,把它当成狄金森家园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艾米莉的生命中,“隐居”恐怕是被使用得最为频繁的一个词。这个词既准确又充满了歧义。没有走出家门的只是艾米莉的身体, 而艾米莉的灵魂, 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在宇宙天地中的远行。在那些足不出户的漫长岁月里,她的心始终以各种方式敞开着,对她所信赖的人 有时是一束夹带着便条的鲜花, 有时是一篮带着烤炉温度的面包,有时是一封夜深人静时写下的长信。



更多的时候, 是一首随手写下的诗。有的寄出去了,有的没有,被她锁在那个樱桃木的柜子里。她写给苏珊的无数书信中,有一句被后世反复引用的话,似乎最适宜用来形容那些躺在柜子里的诗的心情—— 假如诗也有心情:



小心地开启我(Open me carefully)。






本文作者张翎,摘选自《三种爱:勃朗宁夫人、狄金森与乔治·桑》




长按二维码即可购买。如需发票请在扫码后的留言处备注抬头,税号和email



文学悦读 | 张爱玲: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

文学悦读 | 十位复旦名师主讲中国人文经典网课:从《诗经》到《红楼梦》

文学解读 | 北外张建华教授:俄罗斯文学的黄金世纪

文学悦读 | 谭晶华教授:日本文学的黄金时代——从夏目漱石到川端康成

文学悦读 | 诺奖作家写作时,我们也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

文学研究 | 走近文学大师 :陈众议、陆建德等11位专攻学者权威解读

文学悦读 | 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奇异故事集

专著推荐 | 钱锁桥:《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