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脑先生、不高兴先生、装糊涂先生和叙利亚仓鼠
果壳网有一个神秘表格，储存在某个云文件夹里面。一方面神秘表格里面藏着物种日历的秘密，有什么待出场物种、谁来写等各种信息一目了然；另一方面表格里面的拉丁文物种名忘记了斜体。2017年将尽的时候，测量员得到了一组神秘代码——我循着代码潜入这个云文件夹，在神秘表格2018版上选了几个地方加上自己的名字，认领了几个物种。
物种日历的神秘文件里面，藏着365个有关这个世界的故事，还有这些故事背后的讲述者（抱歉本截屏无剧透）
目光漫无边际地扫过表格，看到“仓鼠”这个名字的时候，突然好多回忆涌起。内心深处永难忘记的几位先生——没头脑先生、不高兴先生和揣着明白装糊涂先生都突然浮现。我知道认领了仓鼠的故事就应该写它们的可爱和神奇（成文请戳“人类的抑郁、失眠，由我们仓鼠来守护！”），我知道我没有机会好好写这几位先生的故事，我也知道他们的故事是我心中的积郁，我好想写下来。
时光倒退10年，还是幼体的测量员在岷山的保护区旅行。几个小时的山路颠簸之后我们到达了保护站，马上扔下沉重的包裹，满心惬意冲进了洗手间。
......
错愕......不解......惊恐......
............
十秒钟之后我冲了出来，一手抓着裤带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在楼道里面大喊着“熊哇！有熊哇！马桶里面有熊哇！”一边喊，一边瞬间移动到场院中间，喘口气，继续喊：
“熊哇！”
错愕...不解...惊恐..........保护区的马桶里面会长熊啊！！
直到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都感觉充满了魔幻色彩。在那个夏天的午后，院子里面安安静静，仅有的几个人都在看着我笑。看到他们的笑容我甚至没有继续喊下去的勇气，心里想的是：你们到底懂不懂熊有多可怕，小熊来了，母熊还会远么？
直到打扫卫生的大姐好心过来解围，我才慢慢了解身边的一切。大姐告诉我有两只巡山过程中不小心被带回来的小熊，它们和妈妈失散了，保护区的人们打算养几天再放归回野外。
马桶里面长出来的小熊并不大，很快我们混成了朋友
哦？这意味着，从此我的身边将有一只小熊咯？
每天的生活有小熊陪着，恐怕是个神奇体验。它们会圆头圆脑满地打滚、像小狗一样跟着人散步、喜欢佳能也不排斥尼康、勒布朗和科比都爱看......当它们爬到树上不肯回家的时候，拿一罐牛奶对着天空一嗞，马上能骗的它们连滚带爬蹿下来上当回家。
十年前，幼体测量员与小熊的日常互撩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而宴席将散的时候，事情变得丑陋。
准备放归。麻醉称重的时候检查牙齿，发现一只小熊整天啃咬门窗铁笼，啃坏了满嘴的牙，根本没有办法正常撕咬野外的食物——没法放生。而另外一只小熊，我们骑着摩托车飞奔十几里山路、再用筐背着它跨过小溪小河，最后拳打脚踢试图让它记恨并且远离。可是不管怎么运送，不管我们怎么跑回摩托车飞驰而回，几个小时之后小熊一定循着我们的足迹、气味和车辙回到营地。
基本上小熊的状态是——绝不要自由，只要和人类一起，只要舒舒服服地有吃有喝
那次旅行之中遇到了很多乌云和阴影，这是其中最让我牵挂的一个。直到我回到北京，小熊还是送不出去。最终两只小熊的去向已经在我的脑海中变得模糊，只是隐隐约约的记得，它们被永远留在了某个动物园笼舍中，永远回不去苍茫岷山的青冈森林。
本来和妈妈一起在山间游荡的小黑熊最终桎梏一生，始作俑者是没头脑先生。没头脑先生不应该带回来小熊，他没有意识到把动物关进笼舍之后，再放出去经常是一件像登天一样困难的事情。
十年之后，机缘巧合我成为了IUCN（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熊类专家组的一员，开始更加频繁地记挂广阔天地间各种熊的命运——比如熊猫，比如分布广泛但是却遭受着严重盗猎威胁的亚洲黑熊。
村民拿出年前打到的熊胆，问我“老板收不收？”这些不起眼的熊胆，每年不知道要夺走千百只熊的性命
尽管亚洲黑熊分布广泛，但是一方面它们时时刻刻因为自己的胆囊和脚掌遭受着性命威胁；另一方面却又极度缺乏可信的种群数量和动态信息——有多少只，变多还是变少，人们都不太了解。
尽管分布广泛，但是亚洲黑熊一直遭受着严重的盗猎威胁，而且种群的数量和变化趋势极度缺乏了解 | 图片：IUCN Red List
因此我们回到国内筹划大尺度亚洲黑熊调查，见到了另外两位先生：
“IUCN来做中国黑熊调查，是干涉中国内政。中国自己的熊，不应该外国人过问。”
我已经记不清楚这位义正辞严先生的长相，就记得这位先生不太高兴，而记忆中他的名字叫做不高兴先生。
“野生黑熊很安全！养熊场、熊类产品产业化、熊胆合理利用......养熊场的存在，能够保证野生黑熊种群不受干扰，进而帮助野生黑熊种群的恢复。”
养熊场里面，世界上最可怜的黑熊们被关起来活熊取胆，这样的所在可以保护野生黑熊么？| 搜索引擎截屏
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这第二位先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一方面希望他是真糊涂，另一方面他在我心里的名字叫做装糊涂先生。
兜兜转转，让我们回到物种日历的仓鼠故事吧，叙利亚仓鼠这个名字可能对大部分人都有些陌生，可是提到“金丝熊”恐怕一下子就让人恍然大悟了。
叙利亚仓鼠卖萌标准照。图片：pethelpful.com
来自野外的几种仓鼠变成了遍布各大洲的宠物。人人都爱仓鼠，仅仅是观看仓鼠吃东西都会让人减压——实际上这里的“吃东西”不是真吃。大部分仓鼠亚科的物种都具有一种神奇力量——关键时刻甩开腮帮子，用两颊叫“颊囊”的结构把自己直接变成一个大口袋，吃不了的东西兜起来带走。装满了东西，脑袋一下变成三倍大。
哥，这么吃，你知道卷饼什么馅儿么？仓鼠颊囊存食物动图 | 图片：ohmagif.com
可惜的是，大规模的宠物饲养并没有给叙利亚仓鼠的野生种群带来任何帮助。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物种名录中，叙利亚仓鼠被列为和大熊猫同级的易危物种（Vulnerable, VU）。它们的栖息地由于人类干扰处于持续的丧失和破碎化之中。
二月份的杀鼠剂、五六月份的草场收割和耕犁、再加上贯穿全年的放牧，都让野生叙利亚仓鼠的前景黯淡无光。尽管缺乏足够的数据，但是野生成年叙利亚仓鼠的数量，可能已经不足2500只了。
茫茫世界，叙利亚仓鼠的自然栖息地只剩下红色箭头所指的弹丸之地，甚至于在地图上只能看到红箭头，连芝麻大小的栖息地都几乎看不到了。图片：IUCN Red List
简单说，笼子里面养再多也没有用，丧失了野外生存的能力，丧失了野外的家园，该灭绝，谁也挡不住。
所以故事的最后，剩下不吐不快的三句话：
我想对没头脑先生说，野生动物一旦进入笼养环境、特别是一旦连它们后代都诞生于笼养环境，那么再回到自由荒野经常难如登天，类似的事情拜托今后少做；
我想对装糊涂先生说，笼养种群经常对于野生种群的保护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会进一步摧毁野生种群。看看已经野外灭绝的华南虎、看看濒临灭绝的毛丝鼠（鼎鼎大名的宠物龙猫），还需要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我想对不高兴先生说，没人在乎你是否高兴，我们在乎的，是山水和自由。
《自然测量员》往期文章
王放，野生动物研究人员/自然摄影师，不定期讲述有关自然的漏洞百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