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她用玫瑰色的眼睛打量“水泥森林”
文 | 王欣婷
图 | 左昡 网络
拿起《纸飞机》，才读了几页，就迫不及待地给同事发微信：“能联系上左昡老师吗？我想采访她。”《纸飞机》的文学性之高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从腰封的介绍便可得知，这是一本讲述抗战年间重庆大轰炸的书。灰棕色的封面搭配沉重的主题。可认真读下去，你会发现作者的讲述是关于茶米油盐的，她用生活化地方式书写战争。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是充满质感的生活刻画。
故事纯粹从孩子的角度讲述，左昡说：“从孩子的角度讲，生活本身才是真实的，每天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学什么，这更接近一个孩子的真实状态。但在她的生活里，又处处都是时代的声响，处处都是战争的痕迹。”
除了像《纸飞机》这关乎沉重历史的小说，左昡更多的作品是童话。这些童话许多用浪漫的、诗意的文字写成，但同时又扎根于生活。左昡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所以她的童话大多也跟城市有关。在她眼中，这“水泥森林”温情脉脉。
前不久，因爱阅公益资助了担当者行动在湖南醴陵的图书角项目，我和同事去醴陵考察。吃晚饭时，当地老师津津乐道地聊起了一位一顿吃下四片大肥肉的女童书作家。他们口中的这个作家就是左昡。
从2016年底开始，左昡每年都会去一些学校和孩子们分享阅读和写作的感受，了解不同地区不同学校孩子们的真实生活。讲座之后，她还常偷偷地把QQ号告诉孩子们，和他们成为QQ好友，分享他们的秘密和心事。
与孩子们心对心的交流，我想这是成为一个好的童书作者的重要条件。
左昡生活照
关于《纸飞机》
“孩子们应该知道，我们的祖辈曾经在苦难中那样顽强地抗争，我们的民族曾经在黑暗中那样勇敢地前进，我们生长的这片土地，是值得我们深爱与尊敬的。”
爱阅公益：《纸飞机》说的是1938-1942日军对重庆几次大轰炸期间的事。为什么会想到写这样一本书给孩子？
左昡：写作《纸飞机》，是我的一个偶然。
2012年的一个晚上，身在北京独自生活的我忽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和我的同学们一起坐在重庆求精中学的教室里，心里被一种恐惧笼罩着。有人在说：“日本兵来了”。他们就在我们的教室外面，我听见狼狗在吠叫着，扑打教室的门和窗户。
在一阵紧张中，我的心越跳越快，然后，醒了。
作为一个“80后”，从小安稳平顺地长大，为什么我会忽然做这样的一个梦？我第一次意识到，在我的身体里、血脉中，可能隐藏着某些记忆。那些记忆来源于我的祖辈，曾经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重庆，另一个时代的中国的祖辈们。我想到了重庆大轰炸。
一个土生土长的重庆孩子，直到31岁，才第一次真正开始去了解重庆大轰炸。我不知道，正在中国生长着的孩子们，有多少还会这样——我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却对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祖辈，这片土地上的祖辈的岁月，并不了解，更未在意。
于是，我决定要写《纸飞机》。我想要让孩子们早点知道，早点了解，早点在意。孩子们应该知道，我们的祖辈曾经在苦难中那样顽强地抗争，我们的民族曾经在黑暗中那样勇敢地前进，我们生长的这片土地，是值得我们深爱与尊敬的。
左昡与孩子们交流
爱阅公益：写历史，需要查很多资料吧？能聊一聊写书前的准备过程吗？
左昡：是的，在写作《纸飞机》的过程中，我查阅了许多文献资料，从发表的期刊文献，出版的文史资料，到深藏在图书馆里的缩微胶片，不为人熟知的纪实影像资料等，同时，我还专程回重庆采访了一些亲历过大轰炸的老人，获得了真实可感的一手素材。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在家里专门腾出了一面工作墙，用来排列各种写作所需的线索、细节，从当时的物价信息，就学比例，衣着材质，天气情况，到大轰炸中的历史事件，生活现场，都尽我所能地去搜集真实可信的历史材料，以还原当时的场景和气息。在我看来，写这样有历史背景的故事，尤其是给孩子看的，这种真实还原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爱阅公益：各种各样有地方特色的食物是书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们贯穿了书中人物生活的点滴。为什么对食物有这么重要描写？
左昡：这跟重庆的地方性格有很大关系的。现在你到重庆去，也会发现重庆满地都是好吃的。重庆人可以排队两三个小时，就为了到一个风评好的馆子吃饭，这个馆子不一定是华丽的餐厅，经常就是一个苍蝇馆子。这种对美食的热情，是重庆人的一个特点。像书中写到的抗战美食展销会，都是真实发生的。重庆人用对美食的热情，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和信仰，来对抗战争的残酷与生活的艰难。
另一方面，对于孩子来说，尤其是战争中的孩子，食物本身传递着一种重要的信息，动荡或者安全，危机或者转机。而对食物的分享与传承，也蕴藏着当时外地人与重庆人之间，以及不同阶层的人之间的情感交流。
爱阅公益：书里的语言非常有地方的味道，也有年代感。我的感觉是，跟您的童话故事里的语言非常不一样。您是怎么去构建这本书的语言的？会特别注意重现那个年代的人讲话的方式吗？
左昡：《纸飞机》的语言里糅合了重庆的方言，我本身是重庆人，对本地方言是很熟悉的。同时我在写作的时候，比较注意不同身份的人不同的语言方式，因为《纸飞机》里面不仅有重庆人，还有许多在抗战期间从外地来到重庆的下江人，还有许多不同阶层的人，像金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王胖子这样的江湖袍哥，所以都有各自的语言特点。我写作童话的时候，语言比较抒情，但写作小说的时候会比较节制。
爱阅公益：书中的“我”是个孩子，战争期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从她的视角去描绘和书写的。能聊一聊儿童视角的写法吗？
左昡：在《纸飞机》的写作中，我十分注意始终保持纯粹的儿童视角。对于儿童可能无法触及，或者难以理解的部分，都进行了取舍。这种取舍让这个故事里出现了一些留白，有一些地方好像有点不清不楚的样子，但我认为这样的留白是更接近于儿童视角的真实状态的。儿童视角不是全知视角，正是因为这种视角的局限性，带来了它的真实感。
爱阅公益：毋庸置疑那是充满苦难和分离的年代，每一次轰炸都是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件。而您的描写是关乎茶米油盐的，您用生活化地方式书写战争。
左昡：是的，大时代的声响传到孩子的耳边，会经过很多层的过滤，从孩子的角度讲，生活本身才是真实的，每天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学什么，这更接近一个孩子的真实状态。但在她的生活里，又处处都是时代的声响，处处都是战争的痕迹。
重庆大轰炸，图片源自网络
爱阅公益：书中记录了很多旧时的重庆小唱、小调。
左昡：这些小唱、小调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在书里还附上了详细的注解。我希望这种确凿的真实能让小读者们感受到当时的历史环境，同时也会增添一种语言之外的回响。
爱阅公益：这个题材，以及这本书的写作方式对孩子来说应该并不好读吧。当时有这方面的顾虑吗？在写的时候就把读者群定位为孩子吗？
左昡：是的，这本书从创作之初就是写给孩子们看的，希望让孩子们了解这段历史。我当时并没有什么顾虑，也没有思考过这种题材对于孩子是好读还是不好读，只是很真挚地希望把这段历史用儿童的视角写给孩子们。
书出版之后，到现在已经印到十三万册，事实证明，孩子们可以很流畅地阅读这本书，这段历史并不会成为他们阅读的障碍，反而会对他们产生独特的吸引力。我还想特别提到一点的是，这本18万字的书，只在篇章页后面有几张很小的黑白章题图，没有一张彩色插图，孩子们是完全依靠文字阅读来完成这本书的，这说明孩子们的阅读能力其实很强，比我们很多人想象中的要强很多。
孩子们读完《纸飞机》后，精心制作的手抄报
爱阅公益：你是重庆人，这本书的背景也在重庆。在个人情感上，也有很多连接吧？ 在现在的重庆，还能找到很多三四十年代的重庆的影子吗？
左昡：当然，重庆是我的家乡，我很熟悉这个地方，许多人物身上，都有我家人或朋友的影子。现在的重庆成为直辖市已经很多年了，它是一座非常现代化的都市，但重庆做得很好的是，在现代的发展中，还保留了许多抗战时期的老建筑、老地名，留下了许多能与历史上的重庆产生联结的地方。
爱阅公益：在您眼中重庆是一座怎么样的城市？
左昡：重庆是一座很有热度的城市。夏天酷热，人们也很热情，因为有码头文化的背景，所以有一种很有人情味儿的江湖气，讲究的是耿直、义气、热心肠、不矫情，包容性很强。重庆也很有创新精神，虽然地处西南，但“敢为天下先”，不保守，对新事物接受很快。
关于童话
“但在我看来，城市就是我的家乡，它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充满温情的。我的童话，其实就是在讲述城市里温情脉脉的一面。”
爱阅公益：您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童话故事，为什么会开始写童话？
左昡：我喜欢用童话的眼睛看世界，这样的世界会与众不同，这对我很有吸引力。我相信这个世界远不止于我们眼前的这一切，所以希望用童话来探寻更多的维度和可能。
爱阅公益：您的许多童话故事发生在城市里。您写道“也许乡村田园是我们永远的故乡，但城市，这包容一切的城市，才是我们真正的庇护所。”能聊一聊城市和您的童话的关系吗？
左昡：我从小在城市中心长大，看到的，经历的，体会的，都来源于城市，是一个在城市的庇护下长大的小孩。现代城市常常被称为“水泥森林”，被赋予某种冷漠的、坚硬的涵义。但在我看来，城市就是我的家乡，它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充满温情的。我的童话，其实就是在讲述城市里温情脉脉的一面。我想城市本身是很丰富的，重要的是我们看待城市的方式，那我看待城市的方式，就是比较柔软的一种。
爱阅公益：城市的变迁，如老房子的改造、高楼的拔地而起等等，这些是您童话中常出现的主题。这样的城市化进程，也是您自己成长的背景吗？
左昡：是的，我想这也是大部分中国人成长的背景。我们都身处在这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之下。
爱阅公益：您的童话关注城市中各种各样不同的人，也包括社会最底层的人。不论贫富与否，生命中微小的奇迹都有温暖心灵的力量。
左昡：是的。城市很丰富，有许多褶皱，不同的褶皱里掩藏着不同人的命运。我常常被很多平凡的人打动，他们身上有许多闪闪发光的瞬间，而我所做的，就是把这些瞬间用童话的方式记录下来，传递给孩子们。
左昡与孩子们交流
爱阅公益：您说“童话是一双玫瑰色的眼睛，不仅可以用它来打量世界，也可以用它来审视自己。”您的童话也都与您自己生活中的体验和感悟息息相关，对吗？
左昡：可以说，我的每一篇童话都是与我的生活和心灵息息相关，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每个童话写作的源起。在这些童话里，记录了我生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人，看到过的风景，体验过的情感，对我而言，这些童话都是很真实的，只不过是一种幻想的面貌沉淀在文字里。
爱阅公益：您住在北京，或许在许多人眼中并不是冒着彩虹泡泡的地方。现在您在生活中也会常常感受到身边的奇迹和魔法吗？
左昡：我眼中的北京，也不是到处都是冒着彩虹泡泡的地方。北京很大，承载了很多人的梦想和欲望，这些梦想和欲望，有的会幸运地变成现实，有的则会破灭、枯萎。但也因为这个城市很大，人很多，所以就算有很多破灭、枯萎，也一定有很多美梦成真。
在这里，你可能会遇到你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人，经历你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在我看来，这些人或事，都可以说是小小的奇迹。这个城市充满了变化，在千千万万的变化间隙，奇迹就会发生，这也是北京特别迷人的地方。
爱阅公益：您的故事里的名字有很多叠字，有些句子像诗一样轻盈、梦幻。这是创造一种童话的感受的一部分吗？您会特别注意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写童话吗？
左昡：名字有很多叠字，这是因为我不太会给人物起名字，哈哈，叠字会比较简单。写童话的时候，我不太会刻意地去注意语言，更像是从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写小说的时候我会比较注意，可能这说明我内心的节奏还是更接近于童话，比较简单，有点诗意，有点浪漫，又有点忧伤这样子，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童话的感觉。
关于童年、成长和乡村学校
“讲座之后，我常常偷偷地把我的QQ号告诉孩子们，然后和他们成为QQ好友，分享他们的秘密和心事。”
爱阅公益：能聊一聊您的童年吗？
左昡：我的童年是在重庆的市中心度过的。和很多“80后”一样，是第一批独生子女，在家里很受宠爱，被保护得很好，可以说是无忧无虑，阳光灿烂地傻乐着长大的幸福儿童。但思想就比较幼稚，懂的东西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瞎玩儿。但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是一种幸运。
爱阅公益：童话是您的童年很重要的一部分吗？
左昡：应该说，阅读是我童年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小人儿书、漫画书、武侠小说、科幻小说，什么好看看什么。童话也很喜欢看，我记得小学三年级过生日的时候，我姨妈送我一整套的世界童话宝库，我一直翻来覆去地读着长大。
图片源自网络
爱阅公益：您是儿童文学的博士，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专业方向？儿童文学博士主要学习什么内容？您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左昡：我硕士是学电影学的，读博士的时候想研究儿童电影。但当时中国没有什么儿童电影的博士可以考，最接近的就是儿童文学专业，所以我就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儿童文学专业。读博期间也是以儿童电影为研究方向的，但同时也开始了儿童文学创作。
爱阅公益：您现在还是出版社的编辑。对您来说，这是个怎么样的工作？您喜欢吗？
左昡：我很喜欢，这是一个充满新鲜感和挑战性的工作，可以有机会向很多杰出的儿童文学作家学习、请教，投入地策划、编辑、制作一本好书的过程也非常地令人愉悦。
爱阅公益：因为您自己也是作者，这会让您跟其他编辑有些不同吗？
左昡：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可能是对文本本身有更高的要求，给作者提出的修改建议会比较细致吧。另一方面，因为自己从事写作，所以知道写作的艰难，对那些富有价值的写作会特别尊重，而不太会仅仅从市场价值来考量和判断。
左昡生活照
爱阅公益：我们基金会资助了担当者在醴陵的图书角项目。去回访的时候，当地的老师还说起您去学校给学生讲课的事（还有您吃了4块肥肉）。您常常走访学校吗？一般会和孩子们聊些什么内容、做什么事情？
左昡：哈哈，没想到这种事情你们也会知道。是的，我曾经去醴陵做过担当者行动的公益讲座。那个吃肥肉的学校我记得很清楚，叫马恋小学。我记得它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食堂大师傅做的剁椒扣肉很好吃，更是因为他们学校的校长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校长。
这个学校条件比较艰苦，但校长对教育充满了赤诚的热情，学校里到处是他手写的关于阅读和成长的标语。我和他交谈之后，很受触动。这样的基层教育工作者，在我看来，才是真正接近教育的本质的。他们的校长和老师，都不太考虑自己的得失，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学生教育成材，希望孩子们能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对这样的教育工作者们充满敬意，也对组织活动的担当者的志愿者们充满敬意。这些人可能默默无闻，却一步一个脚印地，改变着许多乡村孩子的教育和命运。
左昡收到孩子的来信
从2016年底开始，我每年都会去一些学校和孩子们分享阅读和写作的感受，了解不同地区不同学校孩子们的真实生活，讲座之后，我常常偷偷地把我的QQ号告诉孩子们，然后和他们成为QQ好友，分享他们的秘密和心事。
—THE END—
爱阅童书100作者专访文章
左昡作品《纸飞机》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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